《茶话》明，陈继儒

茶话
[明]陈继儒撰

陈继儒（1558～1639），字仲醇，号眉公，松江华亭人。明诸生。年甫二十九，即“取儒衣冠焚弃之，隐居昆山之阳”。阖门著述，工诗善文，兼能绘事，博闻强记，著述甚富。

刊本仅见茶书全集本。共十九则，其中七则出自《岩栖幽事》，十一则出自《太平清话》（该书撰于万历乙未），可能是喻政从这类书中摘编而成的。《茶话》的撰写时间，似应在1595年前后。该书主要为有关茶的言论和故事，其中认为茶饮开创之功不在陆羽，而在吴王、晋人，宋徽宗的《大观茶论》不及《十六汤品》等是其他书中所未闻的。

此以茶书全集本（甲本）为底本，参校以其他资料。

采茶欲精，藏茶欲燥，烹茶欲洁。
茶见日而味夺，墨见日而色灰。
品茶一人得神，二人得趣，三人得味，七八人是名施茶。
山谷[1]《煎茶赋》云：汹乎如涧松之以清吹，浩浩乎如春空之行白云。可谓得煎茶三昧。
山谷云：相茶瓢与相邛竹[2]同法，不欲肥而欲瘦，但须饱风霜耳。
箕踞[3]班竹林中，徙倚青石几上，所有道笈梵书，或校雠四五字，或参讽一两章。茶不甚精，壶亦不燥，香不甚良，灰亦不死。短琴无曲，而有弦长歌无腔而有音。激气发于林樾，好风送之水涯，若非羲皇[4]以上，定亦嵇阮[5]兄弟之间。
三月茶笋初肥，梅风未困，九月莼鲈正美，秫酒新香，胜客晴窗，出古人法书名画，焚香评赏，无过此时。
昔人以陆羽饮茶比于后稷树谷[6]，及观韩翊书云：吴王礼贤，方闻置茗，晋人爱客，才有分茶。则知开创之功非关桑苎老翁也。
太祖高皇帝[7]极喜顾渚茶，定额贡三十二斤，岁以为常。
洞庭中西尽处有仙人茶，乃树上之苔藓也，四皓[8]采以为茶。
吴人于十月采小春茶，此时不独逗漏花枝，而尤喜日光[9]晴暖，从此蹉过霜凄雁冻，不复可堪。
宋徽宗有《大观茶论》二十篇，皆为碾余烹点而设，不若陶谷十六汤，韵美之极。
徐长谷[10]《品惠泉赋序》云：叔皮何子远游来归，汲惠山泉一罂遗予东皋之上。予方静掩竹门，消详鹤梦，奇事忽来，逸兴横发，乃乞新火煮而品之，使童子归谢叔皮焉。
琊琊山出茶，类桑叶而小，山僧焙而藏之，其味甚清。
杜鸿渐[11]《与杨祭酒书》云：顾渚山中，紫笋茶两片，此茶但恨帝未得尝，实所叹息。一片上太夫人，一片充昆弟同啜。余乡佘山[12]茶实与虎丘伯仲深山名品，合献至尊，惜收置不能五十斤也。
蔡君谟汤取嫩而不取老，盖为团茶发耳。今旗芽枪甲[13]，汤不足则茶神不透，茶色不明。故茗战之捷，尤在五沸。
琉球[14]亦晓烹茶，设古鼎于几上，水将沸时，投茶末一匙，以汤沃之，少顷捧饮，味甚清。
山顶泉轻而清，山下泉清而重，石中泉清而甘。
沙中泉清而冽，土中泉清而厚。流动者良于安静，负阴者胜于向阳。山峭者泉寡，山秀者有神。真源无味，真水无香。
陶学士谓汤者茶之司命，此言最得三昧。冯祭酒精于茶政，手自料涤，然后饮客，客有笑者。余戏解之云：此正如美人，又如古法书名画，度可着俗汉手否。

[1]山谷：黄庭坚之字。
[2]邛竹：亦作“筑竹”。竹名。《艺文类聚》卷八十九“载凯之竹谱”：“邛竹，高节实中，状如人剡，俗谓之扶老竹。”
[3]箕踞：亦作“箕倨”、“琪踞”。坐时两脚伸直岔开，形似簸箕，一说屈膝张足而坐，为一种轻慢态度。
[4]羲皇：指伏羲氏。古人想象伏羲之前的人，无忧无虑，生活闲适。
[5]嵇阮：晋代文学家嵇康与阮籍。
[6]后稷树谷：后稷，古代周之始祖，善种植，曾为尧舜时农官，相传是始种稷（谷）和麦的人。
[7]太祖高皇帝：即明太祖朱元璋。朱元璋曾于洪武二十四年（1391）九月发布诏令，废团茶，兴叶茶，自此，贡茶由团饼改为散茶，促进了炒青茶的发展。
[8]四皓：即“商山四皓”。汉初商山四隐士，名东园公、绮里季、夏黄公、角里先生。四人须眉皆白，故称四皓。高祖召，不应。后高祖欲废太子，吕后用留侯计，迎四皓，使辅太子。
[9]“日光”，原误作“月光”。
[10]徐长谷：即徐献忠。
[11]杜鸿渐：人名，字子巽（一作之选）。第进士，安思顺表为朔方判官，代宗时进中书待郎。晚年溺浮图。进门下侍郎卒谥文宪。
[12]佘山：陈继儒隐居之地。在江苏浦县东南。相传有佘姓者隐此，故名。
[13]旗芽枪甲：茶之芽叶如旗如枪，喻其形状完整可见。
[14]琉球：即日本。因日本有琉球群岛，故多以琉球代称日本。

采摘茶叶要精细，贮藏茶叶要保持干燥，烹煮茶叶要保证清洁。

茶叶如果被太阳晒到，味道就会被夺走；墨如果被太阳晒到，颜色就会发灰。

品茶的时候，一个人品饮能体会到神妙的境界，两个人品饮能感受到其中的乐趣，三个人品饮能品味出茶的滋味，七八个人一起品饮那就只能算是施舍茶水了（意思是人多了品茶的雅趣就淡了）。

黄庭坚（山谷）所写的《煎茶赋》中说：那煎茶时水沸的声音汹涌澎湃，如同山涧中松树被清风拂动发出的声响，那气势浩大，恰似春天的天空中飘动的白云。可以说这真是领悟到了煎茶的精髓所在。

黄庭坚说：挑选茶瓢和挑选邛竹杖的方法是一样的，不希望它粗壮而希望它纤细，只是这茶瓢需要经历过风霜的磨砺才行。

随意张开两腿坐在竹林之中，在青石几案旁徘徊，身边放着道家的书籍和佛经，有时校对四五个字，有时参悟讽诵一两章经文。茶叶不是很精良，茶壶也不是很干燥，香料不是很好，炉灰也没有完全熄灭。短琴没有弹奏出曲调，却有琴弦；放声高歌没有什么腔调，却有声音。豪情之气从树林间散发出来，宜人的清风把这气息吹送到水边，如果不是身处伏羲氏以前那样的古朴时代，那肯定也是在嵇康、阮籍这样的名士之间所处的情境了。

三月的时候，茶芽和竹笋刚刚茁壮成长，梅雨时节的烦闷还未到来；九月的时候，莼菜、鲈鱼正是鲜美的时候，高粱酒刚刚酿出香气，在晴朗的日子里，邀请好友坐在窗前，拿出古人的书法、名画，焚香来品鉴欣赏，没有比这个时候更惬意的了。

从前的人把陆羽推广饮茶之事比作后稷种植谷物一样的功绩，等到看到韩翃所写的文字说：吴王礼贤下士的时候，才听说有设置茶水招待的做法，晋代的人喜爱宾客，才有分茶的雅事。由此可知开创饮茶这种风气的功劳并非只属于陆羽（桑苎老翁）啊。

明太祖朱元璋非常喜欢顾渚茶，规定每年进贡三十二斤，年年如此成为惯例。

洞庭湖往西的尽头处有一种仙人茶，其实是树上生长的苔藓，商山四皓采摘它当作茶叶。

吴地的人在十月采摘小春茶，这个时候不但有初露的花枝，而且尤其喜欢阳光晴朗温暖，要是错过了这个时节，等到寒霜降临、大雁南飞天气寒冷的时候，就再也不能忍受了（意思是过了这个时节就没法采茶了）。

宋徽宗写了《大观茶论》二十篇，都是围绕碾碎后剩余的茶叶如何烹煮、点茶而写的，比不上陶谷所讲的十六汤，那十六汤有着极为美妙的韵味。

徐长谷在《品惠泉赋序》中说：叔皮、何子远游归来，在惠山汲取了一罂泉水送给我，当时我正在静静地掩上竹门，沉浸在像仙鹤般悠然的梦境之中，这奇妙的事突然来临，超逸的兴致顿时涌起，于是讨要新火煮水来品鉴这泉水，还让童子回去感谢叔皮他们呢。

琅琊山出产的茶叶，形状类似桑叶但比较小，山中的僧人把它烘焙好后贮藏起来，味道非常清香。

杜鸿渐在《与杨祭酒书》中说：顾渚山中，有两片紫笋茶，只遗憾皇帝没能品尝到，实在是令人叹息啊。一片送给老夫人，一片供兄弟们一同品饮。我的家乡佘山所产的茶，其实和虎丘茶不相上下，都是深山里的名贵品种，很适合进献给皇上，可惜收集起来也凑不够五十斤啊。

蔡襄主张茶汤要用嫩汤而不用老汤，大概是为了让团茶能更好地展现特色罢了。如今的旗芽枪甲这类茶叶，如果茶汤不够火候，茶叶的神韵就不能充分展现出来，茶色也不够清亮。所以在斗茶比赛中想要取胜，关键就在于要让水达到五次沸腾。

琉球那里的人也知晓烹茶，在几案上放置古鼎，当水快要沸腾的时候，投放一匙茶末进去，用开水浇淋，过一会儿就捧起来饮用，味道非常清香。

山顶的泉水质地轻且清澈，山下的泉水清澈而且质地重，石头中的泉水清澈而且甘甜。

沙中的泉水清澈而且清冽，土里的泉水清澈而且醇厚。流动的泉水比静止的要好，处于背阴处的泉水比向阳处的要好。山势陡峭的地方泉水少，山势秀丽的地方泉水有灵气。真正的源头之水是没有味道的，真正的好水是没有香气的。

陶学士说，水对于茶来说就如同掌握其生死命运的关键，这句话最是领悟到了其中的精髓。冯祭酒精通茶事，亲自料理、清洗茶具，然后才招待客人饮茶，有客人对此发笑。我开玩笑地解释说：这就好比美人，又如同古代的书法名画，难道能交到粗俗之人的手上吗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