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邛州先茶记》宋,魏了翁
邛州先茶记
宋,魏了翁撰
魏了翁(1178-1237),字华父,号鹤山,邛州蒲江(今四川浦江)人。南宋寜宗(赵扩,1168—1224,1194-1224在位)庆元五年(1199)进士,后知嘉定府,因父丧返回故里,筑室白鹤山下,开门讲学·士争从之。学者称鹤山先生。官至资政殿大学士、同签书枢密院事。卒论文靖。南宋之衰,学派变为门户,诗派变为江湖,了翁独穷经学古,自为一家。着有《九经要义》、《鹤山集》等。事见《宋史》卷四三七《儒林传》。
南宋理宗(赵与莒,1205-1264,1224-1264在位)初年(1225年左右),魏了翁先以集英殿修撰知常德府,未几诏降三官,靖州居住,至绍绍定四年(1231)。其间“湖湘江浙之士,不远千里负书从学”。本文当即写于此际。
文章考索“茶”之源流,并揭示宋代茶政之失,明清时期,常被引作茶书,此次汇编,因将其收録。
版本有:(1)四部丛刊初编本《鹤山先生大全文集》(上海涵芬楼借乌程刘氏嘉业堂藏宋开庆刊本景印),(2)文渊阁四库全书本《鹤山集》(明嘉靖三十年邛州吴凤刊本)。今以四部丛刊初编为底本,参校四库本。
昔先王敬共明神,教民报夲反始,虽农啬坊庸之蜡,门行户竈之享,伯侯祖纛之灵,有开厥先,无不宗也。至始为饮食,所以为祭祀宾客之奉者,虽一饭一饮,必祭必见其所祭然,况其大者乎!
眉山李君铿为临邛茶官,史以故事三日谒先茶告。君诘其故,则曰:是韩氏,而王号相传为然,实未尝请命于朝也。君曰:饮食皆有先,而况茶之为利,不惟民生日用之所资,亦马政边防之攸赖。是之弗图,非忘本平。于是撤旧祠而增广焉,其费则以例所当得而不欲受者为之。园户啇人亦恊力以相其成。且请于郡,上神之功,状于朝,宣锡号荣,以侈神赐,而驰书于靖,命记成役。
予于事物之变,必迹其所自来,独于茶未知所始盖自后世典礼讹缺,风气浇漓,嗜好日新,非復先王之旧,若此者盖非一端,而茶尤其不可考者。
古者实客相于之礼,自飨燕食饮之外,有间食,有稍事,有歠湆,有设梁,有擩酱,有食巳而酳,有坐久而荤,有六清以致饮,有瓠叶以尝酒,有旨蓄以御冬,有流荇以为豆菹,有湘苹以为铏芼。见于礼,见于诗,则有挟菜、副瓜、亨葵、叔苴之等,虽葱芥、韮蓼、堇枌、滫瀡、深蒲、溚笋,无不备也,而独无所谓茶者,徒以时异事殊,字亦差误。
且今所谓韵书,自二汉以前,上泝六经,凡有韵之语,如平声鱼、模,上声麌、姥,以至去声御、暮之同是音者,本无它训,乃自音韵分于孙、沈,反切盛于羌、胡,然后别为麻、马等音,于是鱼、歌二音併入于麻,而鱼、麻二韵,一字二音,以至上去二声,亦莫不然。其不可通。则更易字文以成其说。
且茶之始。其字为荼。如春秋书齐荼。汉志书荼陵之类。陆顔诸人。虽巳转入茶音。而未敢辄易字文也。若尔雅若夲草。犹从廾从余。而徐鼎臣训荼。犹曰即今之茶也。惟自陆羽茶经。卢仝茶歌。赵赞茶禁以后。则遂易荼为茶。其字为什、为入、为木。陆玑谓椒侣茱萸,吴人作茗,蜀人作茶,皆煮为香,椒与茶旣不相入。且据此文,又若茶与茗异,此己为可疑。而山有樗之疏,则又引玑说,以樗叶为茗,益使读者贸乱,莫知所据。至苏文忠始谓周诗记苦荼茗饮出近世,其义亦旣着明,然而终无有命茶为荼者。盖传注例谓荼为茅秀,为苦菜,予虽言之,谁实信之?虽然,此特书名之误耳,而予于是重有感于世变焉。
先王之时,山泽之利与民共之,饮食之物无征也。自齐人赋盐,汉武榷酒,唐德宗税茶,民之日用饮食而皆无遗筭,则几于阴復口赋,潜夺民産者矣。其端旣启,其祸无穷。盐酒之入,遂埒田赋,而茶之为利始也,岁不过得钱四十万缗。自王涯置使拘榷,由是岁增月益,塌地剩茶之名,三说贴射之法,招啇收税之令,纷纷见于史册,极于蔡京之引法假讬。元丰以尽更仁祖之旧,王黼又附益之。嘉祐以岁课均赋,茶户岁输不过三十八万有奇,谓之茶租钱。至崇宁以后,岁入之息骤至二百万缗,视嘉祐益五倍矣。中兴以后,尽鍳政、宣之误,而茶法尚仍京、黼之旧,国虽赖是以济,民亦因是而穷。冒禁抵罪,剽史御人,无时无之。甚则阻兵怙彊,伺时为乱,是安得不思所以变通之乎?
李君字叔立,文简公之孙。文简尝为茗赋,谓秦汉以还,名未曾有,勃然而兴。晋魏之后,益明于世道之升降者。其守武陵,尝请减引价以蠲民害。叔立生长见闻,故善于其职,予为申𫐠始末而告之。
魏了翁(1178 – 1237年),字华父,号鹤山,是邛州蒲江(今四川浦江)人。南宋宁宗(赵扩,1168 – 1224年,1194 – 1224年在位)庆元五年(1199年)考中进士,后来担任嘉定府知府,因父亲去世返回故乡,在白鹤山下建造房舍,开门讲学,读书人都争相跟随他学习。学者们尊称他为鹤山先生。他官至资政殿大学士、同签书枢密院事。去世后谥号为文靖。南宋走向衰落之时,学术流派变成了门户之见,诗歌流派演变成了江湖之态,唯有魏了翁专心钻研经学、探究古学,自成一家。著有《九经要义》《鹤山集》等书籍。他的事迹记载在《宋史》卷四三七《儒林传》中。
南宋理宗(赵与莒,1205 – 1264年,1224 – 1264年在位)初年(大约1225年左右),魏了翁起初以集英殿修撰的身份出任常德府知府,没过多久,朝廷下诏降他三级官职,让他到靖州居住,一直到绍定四年(1231年)。在此期间,“湖湘江浙一带的读书人,不远千里背着书籍来跟从他学习”。这篇文章应当就是在这个时候写的。
文章考究探寻“茶”的起源和发展脉络,并且揭示了宋代茶政方面存在的失误,明清时期,这篇文章常常被当作茶书引用,所以这次汇编就将它收录进来了。
版本方面有:(1)四部丛刊初编本《鹤山先生大全文集》(上海涵芬楼借乌程刘氏嘉业堂藏宋开庆刊本影印而成);(2)文渊阁四库全书本《鹤山集》(依据明嘉靖三十年邛州吴凤刊本)。如今是以四部丛刊初编本作为底本,参照四库本进行校对。
### 正文翻译
从前,先王恭敬地供奉神明,教导百姓要追本溯源、报答祖先,哪怕是农夫、啬夫、坊人、庸人举行的蜡祭,门、行、户、灶的祭祀,诸侯、军队祭祀军旗之灵等祭祀活动,只要是开启了先例的,没有不尊崇的。至于最初制作饮食,那些用来供奉祭祀、招待宾客的食物饮品,哪怕是一饭一饮,也必定要进行祭祀,并且要让所祭祀的对象显现出来,更何况是更为重要的祭祀呢!
眉山的李铿君担任临邛的茶官,按照惯例,上任三天要去参拜先茶并禀告(任职之事)。李君询问其中的缘由,(旁人)就说:这是韩氏,而且王号相传就是这样,实际上并没有向朝廷请求过册封。李君说:饮食方面都有各自的始祖,更何况茶带来的利益,不仅是百姓日常生活所依赖的,也是马匹管理、边防事务所依靠的。对此不加重视,不就是忘本了吗?于是,他拆除了旧的祠堂并且进行了扩建,费用是用按惯例本应得到但他不想接受的那部分钱财来支付的。茶园的农户和商人也齐心协力协助他完成这件事。并且向州郡请求,上报神灵的功绩,向朝廷呈递文书,希望朝廷能赐予封号以彰显荣耀,扩大神灵的恩赐,还派人快马加鞭送信到靖州,让我记录这次修建祠堂之事。
我对于事物的变化,必定要追溯它的起源,唯独对于茶,不知道它最初是怎么来的。大概是因为后世的典礼出现了讹误缺失,社会风气变得浮薄,人们的嗜好日益更新,不再是先王时候的旧模样了,像这样的情况不止一处,而茶的起源尤其难以考证。
古时候,宾客之间相互交往的礼仪,除了正常的宴饮吃喝之外,还有间食(宴饮时在正食之间所加的小吃)、稍事(指非正式的饮食)、歠湆(喝热粥之类)、设梁(放置主食)、擩酱(蘸酱吃)、食已而酳(吃完饭漱口)、坐久而荤(坐久了吃点葱蒜等有气味的食物),有用六清(六种饮料)来供饮用,有用瓠叶来品尝酒,有用旨蓄(储备的美味食品)来抵御冬天,有用流荇(漂浮的荇菜)来做豆菹(肉酱之类),有用湘苹(水生植物)来做铏芼(祭祀、宴享时盛在铏器中的菜羹)。在礼书里,在《诗经》中,还有挟菜、副瓜、亨葵、叔苴等记载,哪怕是葱、芥、韭、蓼、堇、枌、滫瀡、深蒲、箈笋这些,全都具备了,可唯独没有提到茶,只是因为时代不同、事情有变化,文字也出现了差错。
况且现在所说的韵书,从两汉以前,上溯到六经,凡是有韵的语句,比如平声鱼、模,上声麌、姥,以至去声御、暮这些同音字,原本没有别的解释,自从音韵由孙炎、沈约等人区分开来,反切之法在羌、胡地区盛行之后,然后就另外分出了麻、马等音,于是鱼、歌两个音并入到麻韵当中,而且鱼、麻两个韵,一个字有两个读音,甚至上声、去声也是这样。要是解释不通,就变更文字来使说法成立。
再说茶的起源,它最初的字是“荼”。比如《春秋》里记载的“齐荼”,《汉书·地理志》里记载的“荼陵”之类的。陆德明、颜师古等人,虽然已经把读音转变成“茶”音了,但也不敢轻易更改文字。像《尔雅》《本草》这些书,还是写作从“艹”从“余”的“荼”字。而徐鼎臣解释“荼”字的时候,还说就是现在的“茶”。只是从陆羽的《茶经》、卢仝的《茶歌》、赵赞的《茶禁》之后,就直接把“荼”改成“茶”了。它的字形有“什”“入”“木”等写法。陆玑说椒与茱萸类似,吴人把它叫做“茗”,蜀人把它叫做“茶”,都是煮了之后散发香气,椒与茶既然不相干。而且依据这段文字,又好像茶与茗是不同的东西,这已经让人觉得可疑了。而《山有樗》的注释,又引用陆玑的说法,把樗叶当作“茗”,更加让读者感到混乱,不知道该依据什么了。到了苏轼(苏文忠)才说《诗经》里记载的苦荼就是现在的茗饮,是近代才出现的,这个意思也已经很明确了,然而终究没有人再把“茶”称作“荼”了。大概是因为传注里通常把“荼”解释为茅秀(茅草的花)或者苦菜,我虽然这样说了,可又有谁真的相信呢?虽然如此,这只不过是书名方面的错误罢了,而我由此对世事的变化深有感触。
先王的时代,山林湖泽的利益是和百姓共同享有的,饮食方面的物品是不征税的。自从齐国人征收盐税,汉武帝实行酒类专卖,唐德宗开始对茶征税,百姓日常生活中的饮食都没有遗漏地被算计征税了,这几乎就相当于暗中恢复了人头税,偷偷地抢夺百姓的财产了。这个开端一旦开启,祸害就无穷无尽了。盐和酒的税收,后来竟然和田赋差不多了,而茶税刚开始的时候,一年不过能收到四十万缗钱。自从王涯设置官员实行专卖管制,从此税收逐年逐月增加,塌地剩茶之类的名目,三说贴射的办法,招商收税的命令,纷纷出现在史书当中,到蔡京推行引法,假托元丰年间的名义,完全更改了宋仁宗时的旧法,王黼又在此基础上增加补充。嘉祐年间按照每年的课税平均分摊赋税,茶户每年缴纳的赋税不过三十八万多缗,叫做茶租钱。到崇宁以后,每年的税收一下子增加到二百万缗,比嘉祐年间多了五倍啊。南宋中兴之后,虽然充分借鉴了政和、宣和年间的失误,但是茶法还是沿袭蔡京、王黼时的旧制,国家虽然依靠它来维持运转,百姓却因此变得穷困。违反禁令、触犯法律,抢劫掠夺、欺侮他人的情况,无时无刻不存在。更严重的是,有人依仗武力、凭借强势,等待时机发动叛乱,这怎么能不思考对它进行变通的办法呢?
李君字叔立,是文简公的孙子。文简公曾经写过《茗赋》,说秦汉以来,茶的名声还不曾有,后来突然兴起。晋魏之后,茶更能体现世道的兴衰变化了。他担任武陵太守的时候,曾经请求降低茶引的价格来消除百姓的祸害。叔立从小耳濡目染,所以很善于履行自己的职责,我为他详细叙述这件事的始末并告知他这些道理。
发表回复
要发表评论,您必须先登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