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煮泉小品》明,田艺蘅

煮泉小品[1]

[明]田艺蘅著

田艺蘅,字子艺,号品晶子,钱塘(今浙江杭州)人,约生活在明嘉靖、隆庆和万历初这段时间内。《明史》卷二八七《文苑传》(附见其父田汝成传)载:“性放诞不羁,嗜酒任侠。以岁贡生为徽州训导,罢归。作诗有才调,为人所称。”但其举业偃蹇,“七举不遇”,遂放浪西湖,优游山林。著有《大明同文集》、《田子艺集》、《留青日札》等。

《煮泉小品》撰于嘉靖三十三年(1554),主要版本有:(1)宝颜堂秘笈本;(2)茶书全集本;(3)续说郭本;(4)四库全书本。明益府崇祯十三年(1640)刻《茶谱》十二卷中,有《煮泉小品》一卷,误题田崇衡。

书前有嘉靖甲寅(1554)赵观“叙”及田氏自“引”,书后有蒋灼“跋”。

全书分十部分,记述考据并举。《四库全书总目提要》谓其“大抵原本旧文,未能标异于《水品》、《茶经》之外。”按,田艺蘅序《水品》云:“余尝著《煮泉小品》,有取裁于鸿渐《茶经》者十有三,近游吴兴,会徐伯臣《水品》,其旨契余者十有三……”因知《煮》文在前,《水品》随后,岂可责之以“未能标异于《水品》”哉?
此以茶书全集本(甲本)为底本,以宝颜堂秘笈本、续说郛本为副本,并参校以其他有关文献。

 

叙[2]

田子艺[3],夙厌尘嚣,历览名胜。窃慕司马子长[4]之为人,穷搜遐讨。固尝饮泉觉爽,啜茶忘喧,谓非膏粱纨绮可语。爰著《煮泉小品》,与漱流枕石[5]者商焉[6]。考据该洽,评品允当,是泉茗之信史也[7]。命予叙之,刻烛以俟。予惟赞皇公之鉴水,竟陵子[8]之品茶,耽以成癖,罕有俪者。泊丁公[9]言《茶图》,颛论采造而未备;蔡君谟《茶录》,详于烹试而弗精;刘伯刍、李季卿[10]论水之宜茶者,则又互有同异;与陆鸿渐相背驰,甚可疑笑。近云间徐伯臣[11]氏作《水品》,茶复略矣。粤若子艺所品,盖兼昔人之所长,得川原之隽味。其器宏以深,其思冲以淡,其才清以越,具可想也。殆与泉茗相浑化者矣,不足以洗尘嚣而谢膏绮乎?重违嘉恳,勉缀首简。嘉靖甲寅冬十月既望[12]仁和[13]赵观撰。

引[14]

昔我田隐翁,尝自委曰“泉石膏肓”。噫,夫以膏肓之病,固神医之所不治者也;而在于泉石,则其病亦甚奇矣。余少患此病,心已忘之,而人皆咎余之不治。然遍检方书,苦无对病之药。偶居山中,遇淡若叟,向余曰:“此病固无恙也,子欲治之,即当煮清泉白石,加以苦茗,服之久久,虽辟谷可也,又何患于膏肓之病邪。”余敬顿首受之,遂依法调饮,自觉其效日著。因广其意,条辑成编,以付司鼎山童,俾遇有同病之客来,便以此荐之。若有如煎金玉汤者来,慎弗出之,以取彼之鄙笑。时嘉靖甲寅秋孟中元日[IS]钱塘田艺蘅序[16]。

目录[17]

一、源泉
二、石流
三、清寒
四、甘香
五、宜茶
六、灵水
七、异泉
八、江水
九、井水
十、绪谈

一,源泉

积阴之气为水。水本曰源,源曰泉。水本作”川”,象众水并流,中有微阳之气也,省作水。源本作原,亦作爆,从泉出厂下;厂,山岩之可居者。省作原,今作源。泉本作“泉”,象水流出成川形也。知三字之义,而泉之品思过半矣。

山下出泉曰蒙。蒙,稚也,物稚则天全,水稚则味全。故鸿渐曰“山水上”。其曰乳泉石池漫流者,蒙之谓也。其曰瀑涌湍激者,则非蒙矣,故戒人勿食。

混混不舍,皆有神以主之,故天神引出万物。而《汉书》三神,山岳其一也。

源泉必重,而泉之佳者尤重。余杭徐隐翁尝为余言:以凤皇山[18]泉,较阿姥墩百花泉,便不及五钱。可见仙源之胜矣。

山厚者泉厚,山奇者泉奇,山清者泉清,山幽者泉幽,皆佳品也。不厚则薄,不奇则蠢,不清则浊,不幽则喧,必无佳泉。

山不亭处,水必不亭。若亭即无源者矣。旱必易涸。

二,石流

石,山骨也;流,水行也。山宣气以产万物,气宣则脉长,故曰“山水上”。《博物志》:“石者,金之根甲。石流精以生水。”又曰:“山泉者,引地气也。”

泉非石出者必不佳。故《楚辞》云:“饮石泉兮荫松柏。”皇甫曾送陆羽诗:“幽期山寺远,野饭石泉清。”梅尧臣《碧霄峰茗诗》:“烹处石泉嘉。”又云:“小石冷泉留早味。”诚可谓赏鉴者矣[19]。
咸,感也。山无泽,则必崩;泽感而山不应,则将怒而为洪。

泉往往有伏流沙土中者,挹之不竭[20]即可食。不然则渗潴之潦耳,虽清勿食。流远则味淡。须深潭淳畜,以复其味,乃可食。

泉不流者,食之有害。《博物志》:“山居之民,多瘿肿疾,由于饮泉之不流者。”

泉涌出曰渍。在在所称珍珠泉者,皆气盛而脉涌耳,切不可食,取以酿酒或有力。

泉有或涌而忽涸者,气之鬼神也。刘禹锡[21]诗“沸井今无涌”是也。否则徙泉、喝水[22],果有幻术邪。泉悬[23]出曰活,暴溜曰瀑,皆不可食。而庐山水帘,洪州天台瀑布,皆入水品,与陆经背矣。故张曲江[24]《庐山瀑布》诗:“吾闻山下蒙,今乃林峦表。物性有诡激,坤元曷纷矫。默默置此去,变化谁能了。”则识者固不食也。然瀑布实山居之珠箔锦幕也,以供耳目,谁曰不宜。

三,清寒

清,朗也,静也,澄水之貌。寒,冽也,冻也,覆冰之貌。泉不难于清,而难于寒。其濑峻流驶而清,岩奥阴积而寒者,亦非佳品。

石少土多沙腻泥凝者,必不清寒。

蒙之象曰果行,井之象曰寒泉。不果则气滞而光不澄,不寒则性燥而味必啬。[25]

冰,坚水也,穷谷阴气所聚。不泄则结,而为伏阴也。在地英明者惟水,而冰则精而且冷,是固清寒之极也。谢康乐[26]诗:“凿冰煮朝飧。”《拾遗记》[27]:“蓬莱山冰水,饮者千岁。”

下有石硫者,发为温泉,在在有之。又有共出[28]一壑,半温半冷者,亦在在有之,皆非食品。特新安[29]黄山朱砂汤泉可食。《图经》云:“黄山旧名[30]黟山,东峰下有朱砂汤泉可点茗,春色微红,此则自然之丹液也。”《拾遗记》:“蓬莱山沸水,饮者千岁。”此又仙饮。

有黄金处水必清,有明珠处水必媚,有孑鲋处水必腥腐,有蛟龙处水必洞黑。恶不可不辨也。

四,甘香

甘,美也,香,芳也。《尚书》:“稼穑作甘黍。”甘为香黍惟,甘香,故能养人。泉惟甘香,故亦能养人。然甘易而香难,未有香而不甘者也。

味美者曰甘泉,气芳者曰香泉,所在间有之。

泉上有恶木,则叶滋根润,皆能损其甘香。甚者能酿毒液,尤宜去之。

甜水[31]以甘称也。《拾遗记》:“员峤山北,甜水绕之,味甜如蜜。”《十洲记》[32]:“元洲玄涧,水如蜜浆。饮之[33],与天地相毕。”又曰:“生洲之水,味如饴酪。”

水中有丹者,不惟其味异常,而能延年却疾,须名山大川诸仙翁修炼之所有之。葛玄[34]少时,为临沅[35]令。此县廖氏家世寿,疑其井水殊赤,乃试掘井左右,得古人埋丹砂数十斛。西湖葛井,乃稚川[36]炼所,在马家园后,淘井出石匣,中有丹数枚如芡实,啖之无味,弃之。有施[37]渔翁者,拾一粒食之,寿一百六岁。此丹水尤不易得。凡不净之器,切不可汲。

五,宜茶

茶,南方嘉木,日用之不可少者。品固有嫩恶,若不得其水,且煮之不得其宜,虽佳弗佳也。

茶如佳人,此论虽妙,但恐不宜山林间耳。昔苏子瞻[38]诗:“从来佳茗似佳人”,曾茶山[39]诗“移人尤物众谈夸”,是也。若欲称之山林,当如毛女、麻姑[40],自然仙风道骨,不浼烟霞可也。必若桃脸柳腰,宜亟屏之销金帐[41]中,无俗我泉石。

鸿渐有云:“烹茶于所产处无不佳,盖水土之宜也。”此诚妙论。况旋摘旋瀹[42],两及其新邪。故《茶谱》亦云:“蒙之中顶茶,若获一两,以本处水煎服,即能祛宿疾。”

是也。今武林[43]诸泉,惟龙泓[44]入品,而茶亦惟龙泓山为最。盖兹山深厚高大,佳丽秀越,为两山之主。故其泉清寒甘香,雅宜煮茶。虞伯生[45]诗:“但见瓢中清,翠影落群岫。烹煎黄金芽,不取谷雨后。”姚公绶[46]诗:“品尝顾渚风斯下,零落《茶经》奈尔何。”则风味可知矣,又况为葛仙翁[47]炼丹之所哉!又其上为老龙泓[48],寒碧倍之。其地产茶,为南北山绝品。鸿渐第钱唐天竺、灵隐者为下品,当未识此耳。而《郡志》亦只称宝云、香林、白云诸茶[49],皆未若龙泓之清馥隽永也。余尝一一试之,求其茶泉双绝,两浙罕伍云。

龙泓今称龙井,因其深也。《郡志》称有龙居之,非也。盖武林之山,皆发源天目,以龙飞凤舞之谶,故西湖之山,多以龙名,非真有龙居之也。有龙则泉不可食矣。泓上之阁,亟宜去之。浣花诸池,尤所当浚。

鸿渐品茶又云:“杭州下,而临安、於潜生于天目山,与舒州同,固次品也。”叶清臣则云:“茂钱唐者,以径山稀。”今天目远胜径山,而泉亦天渊也。洞霄次径山。

严子濑[50]一名七里滩,盖砂石上曰濑、曰滩也。总谓之渐江[51]。但潮汐不及,而且深澄,故入陆品耳。余尝清秋泊钓台下[52],取囊中武夷、金华二茶试之,固一水也,武夷则黄而燥冽,金华则碧而清香,乃知择水当择茶也。鸿渐以婺州为次,而清臣以白乳[53]为武夷之右,今优劣顿反矣。意者所谓离其[54]处,水功其半者耶?

茶自浙以北者皆较胜。惟闽广以南,不惟水不可轻饮,而茶亦当慎之。昔鸿渐未详岭南诸茶,仍云“往往得之,其味极佳”。余见其地多瘴疠之气,染着草木,北人食之,多致成疾,故谓人当慎之。要须采摘得宜,待其日出山霁,露收岚净可也。

茶之团者片者,皆出于碾础之末,既损真味,复加油垢,即非佳品,总不若今之芽茶也。盖天然者自胜耳。曾茶山《日铸茶》诗:“宝锈不自乏,山芽安可无”,苏子瞻《壑源试焙新茶》诗:“要知玉雪心肠好,不是膏油首面新”,是也。且末茶瀹之有屑,滞而不爽,知味者当自辨之。

芽茶以火作者为次,生晒者为上,亦更近自然,且断烟火气耳。况作人手器不洁,火候失宜,皆能损其香色也。生晒茶瀹之瓯中,则旗枪舒畅,清翠鲜明,万为可爱。唐人煎茶,多用姜盐。故鸿渐云:“初沸水合量,调之以盐味。”薛能[55诗:“盐损添常戒,姜宜着更夸。”苏子瞻以为茶之中等,用姜煎信佳,盐则不可。余则以为二物皆水厄[56]也。若山居饮水,少下二物,以减岚气或可耳。而有茶,则此固无须也。

(白茶起源。 明代《茶谱外集》说:“茶有宜以日晒者,青翠香洁,胜于火炒。”这里说到的制法与现在白茶制法基本相同。)

今人荐茶,类下茶果,此尤近俗。纵是[57]佳者,能损真味,亦宜去之。且下果则必用匙,若金银,大非山居之器,而铜又生腥,皆不可也。若旧称北人和以酥酪,蜀人人以白盐[58],此皆蛮饮,固不足责耳[59]。

人有以梅花、菊花、茉莉花荐茶者,虽风韵可赏,亦损茶味。如有佳茶,亦无事此。有水有茶,不可无火。非无火也,有所宜也。李约[60]云:“茶须缓火炙,活火煎。”

活火,谓炭火之有焰者,苏轼诗“活火仍须活水烹”[61]是也。余则以为山中不常得炭,且死火耳,不若枯松枝为妙。若寒月多拾松实,畜[62]为煮茶之具更雅。

人但知汤候,而不知火候,火然[63]则水干,是试火先于试水也。《吕氏春秋》:伊尹[64]说汤五味,九沸九变,火为之纪。

汤嫩则茶味不出,过沸则水老而茶乏。惟有花而无衣,乃得点瀹之候耳。

唐人以对茶啜茶为杀风景,故王介甫[65]诗:“金谷千花莫漫煎”。其意在花,非在茶也。余则以为金谷花前信不宜矣,若把一瓯对山花啜之,当更助风景,又何必羔儿酒也。

煮茶得宜,而饮非其人,犹汲乳泉以灌蒿犹,罪莫大焉。饮之者一吸而尽,不暇辨味,俗莫甚焉。

六,灵水

灵,神也。天一生水,而精明不淆。故上天自降之泽,实灵水也,古称“上池之水”者非与?要之皆仙饮也。

露者阳气胜而所散也。色浓为甘露,凝如脂,美如饴,一名膏露,一名天酒。《十洲记》:“黄帝宝露。”《洞冥记》:“五色露。”皆灵露也。《庄子》曰:“姑射山[66]神人,不食五谷,吸风饮露。”《山海经》:“仙丘绛露,仙人常饮之。”《博物志》:“沃渚之野,民饮甘露。”《拾遗记》:“含明之国[67],承露而饮。”《神异经》[68]:“西北海外人长二千里,日饮天酒五斗。”《楚辞》:“朝饮木兰之坠露。”是露可饮也。

雪者,天地之积寒也。《汜胜书》[69]:“雪为五谷之精。”《拾遗记》:“穆王东至大拭之谷,西王母来进嗛州甜雪。”是灵雪也。陶谷取雪水烹团茶。而丁谓煎茶诗“痛惜藏书箧,坚留待雪天。”李虚己《建茶呈学士》诗:“试将梁苑雪,煎动建溪春。”是雪尤宜茶饮也。处士列诸末品,何邪?意者以其味之燥乎?若言太冷,则不然矣。

雨者阴阳之和,天地之施,水从云下,辅时生养者也。和风顺雨,明云甘雨。《拾遗记》:“香云遍润,则成香雨。”皆灵雨也,固可食。若夫所行者,暴而霍者,旱而冻者,腥而墨者,及檐溜者,皆不可食。
《文子》[70]曰:“水之道,上天为雨露,下地为江河。”均一水也,故特表灵品。

 

七,异泉

异,奇也,水出地中,与常不同,皆异泉也,亦仙饮也。

醴泉,醴一宿酒也,泉味甜如酒也。圣王在上,德普天地,刑赏得宜,则醴泉出。食之,令人寿考。

玉泉,玉石之精液也。《山海经》:“密山出丹水,中多玉膏。其源沸汤,黄帝是食。”《十洲记》:“瀛洲玉石高千丈,出泉如酒,味甘,名玉醴泉,食之长生。”又:“方丈洲有玉石泉”,“昆仑山有玉水”。《尹子》[71]曰:“凡水方折者有玉。”

乳泉,石钟乳山骨之膏髓也。其泉色白而体重,极甘而香,若甘露也。朱砂泉,下产朱砂,其色红,其性温,食之延年却疾。

云母泉,下产云母,明而泽,可炼为膏,泉滑而甘。
茯苓泉,山有古松者多产茯苓,《神仙传》[72]:“松脂瀹入地中,千岁为茯苓也。”其泉或赤或白,而甘香倍常。又术泉亦如之。非若杞菊之产于泉上者也。
金石之精,草木之英,不可殚述。与琼浆并美,非凡泉比也。故为异品。

八,江水

江,公也,众水共入其中也。水共则味杂[73],故鸿渐曰“江水中”,其曰“取去人远者”,盖去人远,则澄清[74]而无荡漾之漓耳。

泉自谷而溪而江而海,力以渐而弱,气以渐而薄,味以渐而咸,故曰“水曰润下”。润下作咸,旨哉[75]。又《十洲记》:“扶桑[76]碧海,水既不咸苦,正作碧色,甘香味美。”此固神仙之所食也。
潮汐近地必无佳泉,盖斥卤诱之也。天下潮汐惟武林最盛,故无佳泉。西湖山中则有之。

扬子,固江也。其南泠[77]则夹石淳渊,特入首品。余尝试之,诚与山泉无异。若吴淞江,则水之最下者也,亦复入品,甚不可解。

九,井水

井,清也,泉之清洁者也;通也,物所通用者也;法也节也,法制居人,令节饮食,无穷竭也。其清出于阴,其通入于淆,其法节由于不得已。脉暗而味滞,故鸿渐曰“井水下”。其曰“井取汲多者”,盖汲多则气通而流活耳。终非佳品,勿食可也。

市廛民居之井,烟爨稠密,污秽渗漏,特潢潦耳。在郊原者庶几。

深井多有毒气。葛洪方[78]:五月五日,以鸡毛试投井中,毛直下无毒,若回四边,不可食。淘法以竹筛下水,方可下浚。

若山居无泉,凿井得水者,亦可食。

井味咸色绿者,其源通海。旧云东风时凿井则通海脉,理或然也。

井有异常者,若火井、粉井、云井、风井、盐井、胶井,不可枚举。而水井则又纯阴之寒也[79],皆宜知之。

 

十,绪谈

凡临佳泉,不可容易漱濯。犯者每为山灵所憎[80]。泉坎须越月[81]淘之,革故鼎新,妙运当然也。

山禾固欲其秀而荫,若丛恶则伤泉。今虽未能使瑶草琼花披拂其上,而修竹幽兰自不可少也[82]。

作屋覆泉,不惟杀尽风景,亦且阳气不入,能致阴损,戒之戒之。若其小者,作竹罩以笼之,防其不洁之侵,胜屋多矣。

泉中有虾蟹孑虫,极能腥味,亟宜淘净之。僧家以罗滤水而饮,虽恐伤生,亦取其洁也。包幼嗣《净律院》诗“滤水浇新长”,马戴《禅院》诗“虑泉侵月起”,僧简长诗“花壶滤水添”是也。于鹄《过张老园林》诗:“滤水夜浇花。”则不惟僧家戒律为然,非修道者亦所当尔也。

泉稍远而欲其自入于山厨,可接竹引之,承之以奇石,贮之以睁[83]缸,其声尤睁淙可爱[84]。骆宾王诗“刳木取泉遥”,亦接竹之意。

去泉再远者,不能自汲,须遣诚实山童取之,以免石头[85]城下之伪。苏子瞻爱玉女河水,付僧调水符取之,亦惜其不得枕流焉耳。故曾茶山《谢送惠山泉》诗:“旧时水递费经营。”

移水而以石洗之,亦可以去其摇荡之浊滓。若其味则愈扬愈减矣。

移水取石子置瓶中,虽养其味,亦可澄水,令之不淆。黄鲁直《惠山泉》诗“锡谷寒泉髓石俱”是也。

择水中洁净白石,带泉煮之,尤妙尤妙。

汲泉道远,必失原味。唐子西[86]云:“茶不问团跨,要之贵新。水不问江井,要之贵活。”又云:“提瓶走龙塘,无数千步,此水宜茶不减清远峡。而海道趋建安,不数日可至。故新茶不过三月至矣。”今据所称,已非嘉赏。盖建安皆碾础茶,且必三月而始得。不若今之芽茶,于清明谷雨之前,陟采而降煮也。数千步取塘水,较之石泉新汲,左勺右铛,又何如哉。余尝谓二难具享,诚山居之福者也[87]。

山居之人,固当惜水,况佳泉更不易得,尤当惜之,亦作福事也。章孝标《松泉》诗:“注瓶云母滑,漱齿茯苓香。野客偷煎茗,山僧惜净床。”夫言偷则诚贵矣,言惜则不贱用矣。安得斯客斯僧也,而与之为邻邪。[88]

山居有泉数处,若冷泉,午月泉,一勺泉,皆可入品。其视虎丘[89]石水,殆主仆矣,惜未为名流所赏也。泉亦有幸有不幸邪。要之,隐于小山僻野,故不彰耳。竟陵子可作,便当煮一杯水,相与荫青松,坐白石,而仰视浮云之飞也。

 

跋[90]

子艺作泉品,品天下之泉也。予问之曰:“尽乎?”子艺曰:“未也。夫泉之名,有甘[91]、有醴[92]、有冷[93]、有温[94]、有廉[95]、有让[96]、有君子焉。皆荣也。在广有贪[97],在柳有愚[98],在狂国有狂[99],在安丰军[100]有咄[101],在日南有淫[102],虽孔子亦不饮者有盗[103],皆辱也。”予闻之曰:“有是哉,亦存乎其人尔。天下之泉一也。惟和士饮之则为甘,祥士饮之则为醴,清士饮之则为冷,厚士饮之则为温;饮之于伯夷[104]则为廉,

饮之于虞舜则为让,饮之于孔门诸贤则为君子。使泉虽恶,亦不得而污之也。恶乎辱?泉遇伯封可名为贪,遇宋人可名为愚,遇谢奕[105]可名为狂,遇楚项羽可名为咄,遇郑卫之俗可名为淫,其遇跖[106]也,又不得不名为盗。使泉虽美,亦不得而自濯也,恶乎荣?”子艺曰:“噫!予品泉矣,子将兼品其人乎?”予山中泉数种,请附其语于集,且以贻同志者,毋混饮以辱吾泉。余杭蒋灼题。

[1]原书名后,宝颜堂秘笈本作“武林子艺田艺蘅撰,华亭仲醇陈继儒阅,携李寓公高函蜒校”。
[2]续说郭本无此“叙”。
[3]“田子艺”,宝颜堂秘笈本作“田子子艺,抱辅铄江山之气,吐吞葩藻之才”。
[4]司马子长:司马迁字子长。
[5]漱流枕石:亦作“漱石枕流”。《世说新语·排调》:“晋孙楚少时欲隐,谓王济曰当‘枕石漱流’,语误‘漱石枕流’。王曰:‘流可枕,石可漱乎’孙曰:‘所以枕流,欲洗其耳,所以漱石,欲砺其齿’。”后以此喻隐居生活。
[6]商焉:商,商略,研究。宝颜堂秘笈本此后有“顷于子谦所以示予“一句。
[7]定泉茗之信史也:定,通“实”。宝颜堂秘笈本作“实”,并句后有“命予叙之,刻烛以俟”八字。
[8]竟陵子:陆羽的别号。
[9]丁公:即丁谓。丁谓任福建转运使时,造龙团茶,世谓大小龙团始于丁谓成于蔡襄。
[10]“李季卿”,宝颜堂秘笈本作“李秀卿”,误。
[11]云间徐伯臣:云间,上海松江县(古华亭)的古称。徐伯臣,徐献忠字伯臣。
[12]“嘉靖甲寅冬十月既望”,宝颜堂秘笈本无此句,但有“第即席摘辞,愧不耳”九字。
[13]仁和:即今浙江省杭州市。
[14]续说郭本无此“引”。
[15]“秋孟中元日”,宝颜堂秘笈本作“秋孟中元日也”。
[16]“钱塘田艺蘅序”,宝颜堂秘笈本作“小小洞天居士”。
[17]续说郭本无目录。宝颜堂秘笈本作“品目”
[18]“凤皇山”,宝颜堂秘笈本作“凤凰山”。
[19]“诚可谓赏鉴者矣”,宝颜堂秘笈本无“者”字。
[20]“挹之不竭”,宝颜堂秘笈本作“挹之不绝”。
[21]“刘禹锡”,宝颜堂秘笈本此前有一“如”字。
[22]徙泉、喝水:均为泉名。
[23]“悬”,宝颜堂秘笈本作“县”。
[24]张曲江:即张九龄(673~740),诏韶州曲江人,字子寿,一名博物。唐长安二年(702)进士,官右拾遗。后迁中书令。
[25]啬:通“塞”、“涩”。闭塞,不通畅。
[26]谢康乐:即谢灵运。
[27]《拾遗记》:志怪小说集,旧题晋王嘉撰,十卷。南朝梁萧绮曾加整理,并附“录”于后,明胡应麟认为书即萧绮所撰,而托名王嘉。
[28]“共出一壑”之“出”,续说郭本作“山”。
[29]新安:隋大业三年(607)改歙州置。治所在休宁(今县东万安),后移歙县(今县)。辖境相当于今安徽新安江流域、祁门及江西婺源等地。唐初仍改歙州。天宝时复置,乾元元年(758)又改歙州。后世因以新安为歙州,徽州所辖地的别称。
[30]“旧名”之“名”,续说郭本作“多”。
[31]“甜水”,续说郭本作“用水”。
[32]《十洲记》:《海内十洲记》的省称。旧题汉东方朔撰。一卷。六朝人依托所作。
[33]“饮之”,续说郭本作“达之”。
[34]葛玄:三国吴人,字孝先。道教尊为葛仙公,又称太极仙翁。
[35]临沅:禹贡荆州地。秦属黔中郡,汉置临沅县,属武陵郡,以临沅水而名。隋改武陵县,属朗州,宋升为常德府,地在今湖南常德。
[36]稚川:葛洪(284~364),字稚川,自号抱朴子,东晋丹阳句容(今属江苏)人。葛玄从孙。所著有《抱朴子》。
[37]“施”,续说郭本作“色”。
[38]苏子瞻:即苏轼。
[39]曾茶山:即曾几(1084~1166),字吉甫,志甫,号茶山居士,南宋赣州(今属江西)人,徙居河南(今河南洛阳)。历任江西、浙西提刑,后官至敷文阁待制,以奉通大夫致仕。谥文清。清人辑有《茶山集》。
[40]毛女、麻姑:神话传说中的古代仙女。
[41]销金帐:用金或金线装饰的帐子。
[42]“旋摘旋瀹”,宝颜堂秘笈本作“旋摘施瀹”。
[43]武林:旧时对杭州的别称,因武林山而得名。
[44]龙泓:杭州西湖龙井的古称。明田汝成《西湖游览志》卷四:“龙井,本名龙泓。”相传井中有龙居,故名。
[45]虞伯生:即虞集(1272~1348),字伯生;人称邵庵先生。元崇仁(今属江西)人。曾任国子助教、集贤修撰、翰林直学士兼国子祭酒。晚年告病回江西,卒谥文靖。
[46]姚公绶:即姚绶(1423~1495),字公绶,号谷庵、云东逸史,又称丹丘先生,嘉善(今属浙江)人。官监察御史、江西永宁知府。有《谷庵集》。
[47]葛仙翁:即葛玄。
[48]老龙泓:即老龙井。田汝成《西湖游览志》卷四:“龙井之上,为老龙井。老龙井有水一泓,寒碧异常,泯泯丛薄间。幽僻清奥,杳出尘寰,岫壑萦回,西湖已不可复睹矣。其地产茶,为两山绝品。”
[49]“宝云、香林、白云诸茶”之“白云”,续说邪本作“白雪”,当为形近之误。田汝成《西湖游览志余》:“杭州茶,宝云山产者名‘宝云茶’,下天竺香林洞者名‘香林茶’,上天竺白云峰者名‘白云茶’。”《淳祐临安志》卷第八“城西诸山”:“上天竺山后,最高处谓之白云峰。于是寺僧建堂其下,谓之白云堂,山中出茶,因谓之白云茶。”
[50]严子濑:在浙江桐庐,亦称严陵濑。相传后汉严光(子陵)耕于富春山,后人因名其钓处为严陵濑。《水经注》四十“渐江水”:“(孙权)割富春之地、立桐庐县,自县至於潜,凡十有六濑,第二是严陵濑,濑带山,山下有一石室,汉光武帝时,严子陵所居也。故山及濑,皆即人姓名之。”
[51]渐江:亦称渐水。即今安徽、浙江境内的新安江及其下游钱塘江。
[52]钓台:即严子陵钓台,在浙江桐庐县境内。
[53]白乳:茶名。宋代北苑贡茶之一。
[54]“其”,续说郭本作“具”,当属形近致误。
[55]薛能:续说郭本作“悉能”,音近致误。薛能(?~880),字太拙,汾州(今山西汾阳)人。唐会昌进士。官至工部尚书。有《江山集》、《许昌集》。
[56]水厄:饮茶的戏称。《世说新语》:“晋司徒长史王潆好饮茶,人至辄命饮之,士大夫皆患之,每欲往候,必云:‘今日有水厄’。”
[57]“纵是”,宝颜堂秘笈本作“是纵”。
[58]“白盐”,续说郭本、宝颜堂秘笈本均作“白土”。
[59]“固不足责耳”,续说郭本作“固不足责。”
[60]李约:字在博。唐元和中官兵部员外郎,善辨茶。
[61]活火仍须活水烹:当作“活水还须活火烹”。句出苏轼《汲江煎茶》诗。
[62]“畜”,通“蓄”,续说郭本、宝颜堂秘笈本均作“蓄”。
[63]“然”,“燃”的本字,续说郭本作“燃”。
[64]伊尹:商汤臣,名挚,是汤妻陪嫁之奴,后来辅佐汤伐夏桀,被尊为阿衡(宰相)。
[65]王介甫:即王安石。
[66]姑射山:在山西临汾县西。《山海经·东山经》:“卢其之山……又南三百八十里,曰姑射之山,无草木,多水。”
[67]“含明之国”,续说郭本作“舍明之国”。
[68]《神异经》:书名。旧题汉东方朔撰,晋张华注,一卷。《隋书·经籍志》著录。
[69]《汜胜书》:即汜胜之书。汜胜,西汉山东曹县人,也叫汜胜之。成帝时为议郎,后迁御史。《汉书·艺文志·农家》有《汜胜之十八篇》后世通称汜胜之书。原书已佚,现仅散见于《齐民要术》、《太平御览》等著作中,有辑录本。
[70]《文子》:二卷,撰者不详。《汉书·艺文志》录《文子》九篇注:“老子弟子,与孔子并时,而称周平王问,似依托者也。”或曰姓辛名妍,字文子,号计然,葵丘状上人,为范蠡师。著有《文子》九篇。唐天宝元年诏改《文子》为《通玄真经》。其书杂取儒、墨、名、法诸家语,以解《道德经》。
[71]《尹子》:即《尹文子》。旧题周尹文撰。后人考证可能为魏晋间人伪托。《汉书·艺文志》载目于“名家类”。
[72]《神仙传》:书名。晋葛洪撰,十卷。
[73]“江,公也,众水共入其中也。水共则味杂”之“共”,续说郭本均作“其”,形近致误。语出汉刘熙《释名》,其原文曰:“江,公也。诸水流入其中,所公共也。”
[74]“澄清”,续说郭本作“澄深”。
[75]“……渐而咸,故曰‘水曰润下’。润下作咸”之“咸”,续说郭本均作“盐”。
[76]扶桑:《梁书·扶桑国传》:“扶桑在大汉国东二万余里,地在中国之东,其土多扶桑木,故以为名。”
[77]南泠:亦作“南濡”、“南零”,为扬子江江心中一水段。
[78]葛洪方:葛洪的验水方法。
[79]“而水井则又纯阴之寒也”,续说郭本作“而水井则又纯阴之寒洹也。”宝颜堂秘笈本作“而冰井则又纯阴之寒江也。”
[80]“每为山灵所憎”,续说郭本作“每为山林所憎”。音近致误。憎,宝颜堂秘笈本作“增”。
[81]“月”,续说郭本作“见”。
[82]“而修竹幽兰自不可少也”,续说郭本作“而修竹幽兰自不可少。”
[83]“睁”,似当作“净”。
[84]“其声尤珍淙可爱”之“睁”,续说郭本、宝颜堂秘笈本均作“净”,误。淙,当作“琮”。
[85]“石”,续说郭本作“不”,误。
[86]唐子西:唐庚,字子西。
[87]“诚山居之福者也”,续说郭本、宝颜堂秘笈本均作“诚山居之福也。”
[88]“而与之为邻邪”,续说邪本作“而与之为邻耶。”
[89]虎丘:在江苏省苏州市西北。相传吴王阖闾葬此。有虎丘塔、云岩寺、剑池,千人石等名胜古迹。
[90]煮泉小品跋:续说郭本无此“跋”。宝颜堂秘笈本作“后跋”。
[91]甘:即甘泉。泛指甘美的泉水。
[92]醴:即醴泉。泛指甘美的泉水。
[93]冷:即冷泉。泛指水温较低的泉水。
[94]温:即温泉。泛指水温较当地平均气温为高,且冬夏温度保持不变的泉水。
[95]廉:即廉泉。在江西省赣州市内。相传南朝宋元嘉中,一夕雷雨,忽涌地成泉。当时郡守有廉名,因名廉泉。
[96]让:水名,在今陕西省褒城县西南,一名逊水。其源出于廉水。
[97]在广有贪:贪,贪泉,在今广东南海县西北,又名石门水、沈香浦、投香浦。世传饮之者其心无厌。
[98]在柳有愚:柳,今广西省柳州市。愚,愚泉,在湖南省南零陵县愚溪东北。唐柳宗元谪居时名之。其意谓己之愚及于溪泉。蒋灼之跋以愚泉在柳州,或有误。
[99]在狂国有狂:《宋书·袁粲传》引《妙德先生传》:“昔有一国,国中一水,号曰狂泉。国人饮此水,无不狂,唯国君穿井而汲,独得无恙。国人既并狂,反谓国主之不狂为狂,于是聚谋,共执国主,疗其狂疾,火艾针药,莫不毕具。国主不任其苦,于是到泉所酌水饮之,饮毕便狂。君臣大小,其狂若一,众乃欢然。”
[100]安丰军:春秋六国地。汉置安丰郡,属六安国。东汉属庐江郡,隋废郡改隶寿州,南宋初升为军。明初废。地在今安徽霍丘县西。
[101]咄:泉名。
[102]在日南有淫:秦象郡,汉元鼎六年(前111)更名,以其地在日之南而称。属交州。旧题晋王嘉《拾遗记》:“日南之南,有淫泉之浦。言其水浸淫,从地而出成渊,故曰淫泉。或言……其水激石之声,似人之歌笑,闻者令人淫动,故俗谓之淫泉。”
[103]盗:即盗泉,在山东泗水县。《尸子》:“(仲尼)过于盗泉,渴矣而不饮,恶其名也。”
[104]伯夷:商孤竹君之子。与其弟叔齐不继父位,奔周。后因周武王灭商,他们耻食周粟,逃往首阳山,采薇而食,饿死在山中。
[105]谢奕:晋谢安之兄。


 


田子艺向来厌恶尘世的喧嚣,游历观赏了众多的名胜古迹。私下里倾慕司马迁的为人,于是四处搜寻、到远方探寻。本来就曾有过饮泉水觉得清爽,品茶时忘却尘世喧闹的经历,认为这些感受是那些追求奢华生活的人所无法体会的。因此撰写了《煮泉小品》,与那些超脱尘世、安于淡泊生活的人一同探讨。书中的考据完备详尽,评价品鉴恰当合理,实在是关于泉水和茶的可信之书啊。他让我为这本书写序,我点燃蜡烛等待着思绪涌现便开始动笔。我想那李德裕品鉴水的本事,陆羽品茶的功夫,都因沉溺其中而成癖好,很少有人能与之相比。等到丁谓写《茶图》,只是专门论述了茶叶的采摘和制作,却并不完备;蔡襄的《茶录》,在烹煮和品鉴方面记载详细但不够精深;刘伯刍、李季卿论述适宜泡茶的水时,又相互之间存在异同之处,甚至和陆羽的观点相悖,很是让人觉得可疑又好笑。近来云间徐伯臣写了《水品》,但对茶的论述又简略了。至于田子艺所品鉴的内容,大概是兼具了前人的长处,领略到了山川原野间水与茶的美妙滋味。他的器量宏大且深邃,思想淡泊宁静,才情清新超逸,这些从书中都可以想象出来。他几乎与泉水和茶相融合了呀,难道还不足以用来洗净尘世的喧嚣,摒弃那奢华的生活吗?我实在难以违背他诚恳的请求,勉强写了这篇序文放在开头。嘉靖甲寅年冬十月十六日,仁和赵观撰写。


从前我田隐翁,曾经自嘲说自己得了“泉石膏肓”之症。唉,那种像膏肓一样的病,本来就是神医也没办法医治的呀;但若是对泉水石头痴迷成瘾,那这病也实在是奇特了。我年少时就得了这个“病”,心里已经不在意了,可别人都责怪我不去医治。然而我翻遍了各种医书,可惜都没有能对症治疗的药方。偶然有一次住在山中,遇到一位淡泊的老者,他对我说:“这个病其实没什么大碍呀,你要是想医治,就应当煮清澈的泉水、用白色的石头,再加上苦茶,长时间服用,就算是辟谷也可以做到呀,又何必担心这膏肓之病呢?”我恭敬地叩头接受了他的建议,于是按照这个方法调制饮用,自己感觉效果一天比一天显著。于是我进一步拓展这个思路,分条编辑成册,把它交给掌管烹煮事宜的山童,让他遇到有同样“病症”的客人来时,就用这个方法推荐给他们。要是有那种追求奢华、用金玉煮汤的人来,千万不要拿出来,免得被他们鄙视嘲笑。时在嘉靖甲寅年秋七月十五日,钱塘田艺蘅作序。

目录
1. 源泉
2. 石流
3. 清寒
4. 甘香
5. 宜茶
6. 灵水
7. 异泉
8. 江水
9. 井水
10. 绪谈

一、源泉
积聚的阴气形成水。水最初的称呼叫“源”,源也就是泉。水原本写作“川”,像众多水流汇聚在一起,中间蕴含着微弱的阳气,简化后写作“水”。源原本写作“原”,也写作“㯥”,从泉字和厂字组成,厂表示可以居住的山岩。简化后写作“原”,如今写作“源”。泉原本的写法就是“泉”,像水流出后形成河流的样子。明白了这三个字的含义,对于泉水的品类也就大致能理解一大半了。

山下流出泉水叫做“蒙”。蒙,是稚嫩的意思,事物稚嫩时天然的本性就完备,水稚嫩时味道就纯正。所以陆羽说“山水为上”。他说的从石池中缓缓流出的乳泉,说的就是这种蒙泉。那些像瀑布一样汹涌湍急的水,就不是蒙泉了,所以告诫人们不要饮用。

水流源源不断,都是有神灵主宰的,所以天神能引出世间万物。而《汉书》中记载的三神,山岳之神就是其中之一。

源泉的质地必定厚重,而优质的泉水质地尤其厚重。余杭的徐隐翁曾经对我说:用凤凰山的泉水和阿姥墩的百花泉相比,凤凰山泉水就比不上百花泉,价值要差五钱呢。由此可见仙源之泉的美妙了。

山体厚实的地方泉水也厚实,山势奇特的地方泉水也奇特,山清幽的地方泉水也清幽,这些都是优质的泉水。不厚实就会单薄,不奇特就会平庸,不清澈就会浑浊,不幽静就会喧闹,必然不会有好泉水。

山不幽深的地方,水必然也不幽深。要是水幽深但山不幽深,那就是没有源头的水了。遇到干旱的时候肯定容易干涸。

二、石流
石,是山的骨骼;流,是水的运行。山散发气息从而孕育万物,气息通畅那么脉络就长,所以说“山水为上”。《博物志》记载:“石,是金的根源和外壳。石头流动精华从而产生水。”又说:“山泉,是引动地气形成的。”

泉水不是从石头中流出的必然不会好。所以《楚辞》说:“饮石泉兮荫松柏。”皇甫曾送陆羽的诗中写道:“幽期山寺远,野饭石泉清。”梅尧臣《碧霄峰茗诗》里提到:“烹处石泉嘉。”又说:“小石冷泉留早味。”这些真称得上是懂得品鉴的呀。

咸,是感应的意思。山如果没有水泽的润泽,就必然会崩塌;水泽有感应但山没有回应,就会发怒而形成洪水。

泉水常常有在沙土中暗流涌动的,只要舀取不会干涸就可以饮用。不然的话那就是积聚的积水罢了,即使清澈也不要饮用。水流得远了味道就会变淡。必须在深潭中汇聚蓄积,才能恢复它原本的味道,这样才可以饮用。

不流动的泉水,饮用了是有害的。《博物志》记载:“居住在山里的百姓,大多患有甲状腺肿大的疾病,就是因为饮用了不流动的泉水。”

泉水涌出地面叫做“渍”。各地所称的珍珠泉,都是因为气盛而泉脉涌动形成的,千万不能饮用,不过用来酿酒或许还有些效力。

泉水有那种一会儿涌出一会儿又干涸的情况,这是气的神奇变化导致的。刘禹锡诗中说的“沸井今无涌”就是这种情况。不然的话就是泉水迁移、被喝干了,难道真的有幻术吗?泉水从高处悬空流出叫做“活”,急速流淌形成瀑布叫做“瀑”,这些都不能饮用。然而庐山水帘,洪州天台瀑布,都被列入水的品类之中,这和陆羽《茶经》的观点相悖了。所以张九龄《庐山瀑布》诗说:“吾闻山下蒙,今乃林峦表。物性有诡激,坤元曷纷矫。默默置此去,变化谁能了。”可见懂行的人本来就不会饮用这些水呀。不过瀑布实际上就如同山居生活中的珠帘锦幕一样,用来观赏,谁说不合适呢。

三、清寒
清,是明朗、安静、澄澈的水的样子。寒,是凛冽、冰冻、覆盖着冰的样子。泉水做到清澈不难,难的是具备寒性。那些水流湍急而清澈、山岩幽深阴暗而寒冷的泉水,也算不上是优质的泉水。

石头少而泥土多、沙子细腻、泥土凝结的地方,泉水必然不清寒。

蒙卦的卦象说要果敢行动,井卦的卦象说要有寒泉。不果敢行动的话气就会阻滞,光泽就不会澄澈;不寒冷的话泉水的品性就会燥热,味道必然就欠缺了。

冰,是坚硬的水,是深谷中阴气积聚形成的。不散发出去就会凝结,从而成为潜伏的阴气。在地上最清明的就是水,而冰则更加精粹而且寒冷,确实是清寒到了极致呀。谢灵运诗中说:“凿冰煮朝飧。”《拾遗记》记载:“蓬莱山的冰水,饮用的人可以长寿千岁。”

地下有硫磺的地方,会涌出温泉,到处都有这种情况。还有那种从同一个山谷中流出,一半是温水一半是冷水的情况,也到处都有,这些都不是适宜饮用的水。只有新安黄山的朱砂汤泉可以饮用。《图经》说:“黄山旧名黟山,东峰下有朱砂汤泉可以用来泡茶,泉水呈现出微微的红色,这就是天然的丹药汁液呀。”《拾遗记》记载:“蓬莱山的沸水,饮用的人可以长寿千岁。”这又是神仙饮用的水了。

有黄金的地方水必然清澈,有明珠的地方水必然妩媚,有孑孓、鲋鱼的地方水必然腥腐,有蛟龙的地方水必然幽深黑暗。这些不好的情况不可不分辨清楚呀。

四、甘香
甘,是美好的意思;香,是芬芳的意思。《尚书》记载:“庄稼收获后会产生甘美的味道,就像黍子一样。”甘美是因为有香气的黍子,既甘甜又芳香,所以能够滋养人。泉水只有甘甜芳香,所以也能滋养人。然而做到甘甜容易,做到芳香就难了,不过从来没有芳香却不甘甜的情况。

味道美好的叫做甘泉,气味芬芳的叫做香泉,各地偶尔会有这样的泉水。

泉水上方如果有不好的树木,那么树叶的滋润、树根的水分,都会损害泉水的甘甜芳香。严重的还会产生毒液,尤其应该去除这些不利因素。

甜水是以甘甜著称的。《拾遗记》记载:“员峤山的北面,有甜水环绕,味道甜得像蜜一样。”《十洲记》记载:“元洲的玄涧,水像蜜浆一样。饮用它,能与天地同寿。”又说:“生洲的水,味道像饴糖、奶酪一样。”

水中含有丹药的,不仅味道异常,而且能够延年益寿、祛除疾病,只有在名山大川中那些神仙修炼的地方才有。葛玄年少的时候,担任临沅县令。这个县的廖氏家族世代长寿,怀疑他家的井水特别红,于是试着在井的左右挖掘,挖到古人埋下的丹砂有几十斛。西湖的葛井,是葛稚川炼丹的地方,在马家园的后面,淘井的时候挖出石匣,里面有几颗丹药像芡实一样,吃起来没味道,就扔掉了。有个姓施的渔翁,捡了一粒吃下去,活到了一百零六岁。这种丹水尤其不容易得到。凡是不干净的器具,千万不要用来汲取这种水。

五、宜茶
茶,是南方的优良树木,是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东西。茶叶的品质固然有优劣之分,要是没有合适的水,并且烹煮的时候方法不得当,即使是好茶也泡不出好的效果。

把茶比作佳人,这个比喻虽然巧妙,但恐怕不太适合山林之间的氛围呀。从前苏轼的诗说:“从来佳茗似佳人”,曾几的诗说:“移人尤物众谈夸”,就是这样的情况。要是想把茶和山林相匹配,应当像毛女、麻姑那样,自然有着仙风道骨,不沾染世俗的烟火气才可以。要是那种像桃花般的面容、柳树般的细腰的艳丽形象,就应该赶紧摒弃到销金帐中去,不要让它们来玷污我这清幽的泉石之境。

陆羽说过:“在茶叶产地烹茶,没有泡出来不好喝的,这大概是水土适宜的缘故吧。”这确实是精妙的论断。何况是现摘现泡,两者都能保证新鲜呢。所以《茶谱》也说:“蒙顶山的中顶茶,如果能收获一两,用本地的水煎服,就能祛除旧病。”

就是这样的道理呀。如今杭州的众多泉水,只有龙泓泉能列入佳品,而茶叶也只有龙泓山产的是最好的。大概是因为这座山深厚高大,景色秀丽出众,是两山之中的主山。所以这里的泉水清澈、寒凉、甘甜、芳香,非常适合煮茶。虞集的诗说:“但见瓢中清,翠影落群岫。烹煎黄金芽,不取谷雨后。”姚绶的诗说:“品尝顾渚风斯下,零落《茶经》奈尔何。”由此就可以知道它的风味了,更何况这里还是葛仙翁炼丹的地方呢!再往上是老龙泓,寒凉碧绿的程度更胜一筹。那个地方产的茶,是南北山的极品。陆羽把钱唐天竺、灵隐的茶列为下品,应当是还没了解到这里的情况罢了。而《郡志》也只是称赞宝云、香林、白云这些茶,都比不上龙泓茶的清香隽永啊。我曾经一一尝试过,要找到茶和泉都绝佳的,在两浙地区很少有能与之相比的。

龙泓如今称作龙井,是因为它水深的缘故。《郡志》说有龙居住在里面,这是不对的。大概杭州的山,都发源于天目山,因为有龙飞凤舞的谶语,所以西湖的山,大多用龙来命名,并不是真的有龙居住在里面。要是有龙的话,那泉水就不能饮用了。龙泓上的楼阁,应该赶紧拆除。浣花池等水池,尤其应当疏通。

陆羽品茶时又说:“杭州的茶品质差一些,而临安、於潜的茶生长在天目山,和舒州的茶一样,本来就是次品。”叶清臣则说:“在钱塘生长繁茂的,以径山茶显得珍贵稀少。”如今天目山的茶远远胜过径山的茶,而泉水也是相差悬殊。洞霄的茶比径山的茶稍次一些。

严子濑又叫七里滩,大概是沙石上的水流叫做濑、叫做滩。总的来说叫做渐江。只是潮汐影响不到这里,而且水又深又清澈,所以被陆羽列入水的品级之中。我曾经在清秋时节把船停靠在钓台下,拿出行囊中的武夷、金华两种茶来尝试,虽然是同一种水,但是武夷茶泡出来颜色发黄而且口感燥烈,金华茶则碧绿且清香,这才知道选择水的时候也要根据茶的不同来选择呀。陆羽把婺州的茶列为次等,而叶清臣认为白乳茶比武夷茶好,如今优劣情况却完全相反了。想来这就是所说的离开了产地,水的功效就只能发挥一半的意思吧?

茶从浙江以北的品质都比较好。只有福建、广东以南的地方,不仅水不能随便饮用,而且对茶也要谨慎对待。从前陆羽没有详细了解岭南地区的各种茶,还说“常常能得到那里的茶,味道非常好”。我看到那个地方有很多瘴疠之气,沾染到草木上,北方人饮用了,大多会生病,所以告诫人们应当谨慎。关键是要采摘得恰当,等到太阳出来、山间雾气消散、露水收干、山林明净的时候才行。

茶做成团状、片状的,都是把茶叶碾碎后制成的,既损害了茶叶的真味,又加上了油垢,就不是好的茶叶了,总归不如现在的芽茶。大概天然的东西自然更好呀。曾几《日铸茶》诗说:“宝锈不自乏,山芽安可无”,苏轼《壑源试焙新茶》诗说:“要知玉雪心肠好,不是膏油首面新”,就是这个意思。而且碾碎的茶冲泡后会有茶屑,口感滞涩不爽,懂行的人应当自己能分辨出来。

芽茶用火炒制的是次等的,生晒的是上等的,也更接近自然,而且没有烟火气。何况制作时人的手、器具不干净,火候掌握不好,都会损害茶叶的香气和色泽。生晒的茶在茶瓯中冲泡后,芽叶舒展,色泽青翠鲜明,十分可爱。唐人煎茶,大多会加入姜盐。所以陆羽说:“刚开始烧开水适量,用盐来调味。”薛能诗中说:“盐损添常戒,姜宜着更夸。”苏轼认为这是中等的饮茶方法,用姜煎茶确实不错,加盐就不行了。我则认为这两样东西对于茶来说都是破坏品。要是在山里居住饮水的时候,稍微加一点这两样东西,用来减轻山间的雾气或许还可以。但要是有茶的话,本来就不需要加这些了。

六、灵水
灵,是神异的意思。天一生水,而且清澈纯净不混杂。所以上天自然降下的恩泽,实际上就是灵水呀,古代称作“上池之水”的不就是吗?总之这些都是神仙饮用的水啊。

露,是阳气旺盛时散发出来的。色泽浓郁的叫做甘露,凝结起来如同油脂,味道甜美如同饴糖,又叫膏露,也叫天酒。《十洲记》记载:“黄帝有宝露。”《洞冥记》记载:“有五色露。”这些都是灵露呀。《庄子》说:“姑射山的神人,不食五谷,吸风饮露。”《山海经》记载:“仙丘有绛露,仙人常饮之。”《博物志》记载:“沃渚之野的百姓,饮用甘露。”《拾遗记》记载:“含明之国的人,承接露水饮用。”《神异经》记载:“西北海外的人身高二千里,每天饮用天酒五斗。”《楚辞》说:“朝饮木兰之坠露。”可见露水是可以饮用的。

雪,是天地间积聚的寒气形成的。《氾胜之书》记载:“雪是五谷的精华。”《拾遗记》记载:“周穆王往东到了大拭之谷,西王母来进献嗛州甜雪。”这就是灵雪呀,陶谷用雪水烹煮团茶,而丁谓的煎茶诗里写道“痛惜藏书箧,坚留待雪天”,李虚己《建茶呈学士》诗也说“试将梁苑雪,煎动建溪春”,可见雪水尤其适宜用来泡茶。然而陆羽把雪水列为末等,这是为什么呢?想来可能是觉得它味道有些燥烈吧?要是说因为太冷,那倒不是这样的呀。

雨,是阴阳调和、天地施予的产物,水从云中落下,辅助时节来滋养万物。和顺的风带来的雨、明朗的云和甘甜的雨,《拾遗记》说“香云遍润,则成香雨”,这些都是灵雨,本来就是可以饮用的。但要是那种来得急骤、下得很大,或者干旱时降下的冰冷的雨,又或是带着腥味、颜色发黑的雨,以及屋檐流下的雨水,都是不能饮用的。

《文子》说:“水的变化规律,在天上成为雨露,落到地上就变成江河。”同样都是水,所以特意把灵水列为一个品类来介绍。

七、异泉
异,是奇特的意思,水从地下涌出,和普通的水不一样,这些都是异泉,也属于神仙饮用的水。

醴泉,醴就是一夜酿成的酒,这种泉的味道甜得像酒一样。圣明的君主在位时,恩德遍及天地,刑罚和奖赏都很得当,醴泉就会出现。饮用它,能让人长寿。

玉泉,是玉石的精华汁液。《山海经》记载:“密山流出丹水,水中有很多玉膏。它的源头水像开水一样翻滚,黄帝就饮用它。”《十洲记》记载:“瀛洲的玉石高达千丈,流出的泉水像酒一样,味道甘甜,名叫玉醴泉,饮用它可以长生不老。”又说:“方丈洲有玉石泉”,“昆仑山有玉水”。《尹子》说:“凡是水流拐弯处有直角的地方会有玉。”

乳泉,是石钟乳这种山的精华骨髓。这种泉水颜色发白而且质地厚重,极其甘甜芳香,就像甘露一样。朱砂泉,地下产朱砂,泉水颜色发红,性质温热,饮用它可以延年益寿、祛除疾病。

云母泉,地下产云母,云母明亮而润泽,可以炼制成膏,泉水滑润而且甘甜。茯苓泉,山上有古老松树的地方大多产茯苓,《神仙传》记载:“松脂渗入地下,经过千年就变成茯苓了。”这种泉水有的发红有的发白,而且甘甜芳香的程度比平常的泉水更胜一筹。术泉也是这样的情况。它们不像枸杞、菊花只是生长在泉边的那种情况。

金石的精华,草木的英华,这类泉水多得无法一一列举。它们和琼浆一样美妙,不是普通的泉水可以相比的,所以列为异品。

八、江水
江,是公共的意思,众多的水流汇聚到其中。水流汇聚在一起味道就会混杂,所以陆羽说“江水中”,他又说“选取离人远的江水”,大概是离人远的江水,就会比较澄清,没有水波荡漾带来的杂质了。

泉水从山谷流到小溪,再到江河,最后汇入大海,力量是逐渐减弱的,气息是逐渐变稀薄的,味道是逐渐变咸的,所以说“水是向下润泽的,向下润泽就会变咸”,这话说得真精妙啊。又《十洲记》记载:“扶桑碧海,水既不咸苦,呈现出碧绿色,甘甜芳香,味道很美。”这本来就是神仙饮用的水呀。

靠近潮汐的地方必然没有好泉水,大概是受到海边盐碱地的影响吧。天下的潮汐以杭州最为盛大,所以这里没有好泉水。不过西湖的山中还是有的。

扬子江,本来就是江呀。它的南泠泉夹在石头之间,水很深很清澈,特别被列为首品。我曾经尝试过,确实和山泉没什么差别。至于吴淞江,那是水质最差的了,却也被列入水的品级之中,很让人难以理解。

九、井水
井,有清澈的意思,是泉水里比较清洁的;有相通的意思,是人们通用的东西;有法则、节制的意思,是用法规制度来约束居民,让人们节制饮食,不至于枯竭。井水的清澈源于地下的阴气,它的相通之处在于会和外界混杂,它的法则和节制是出于不得已。井水的脉络暗而且味道滞涩,所以陆羽说“井水下”。他说“井要选取打水多的”,大概是打水多了气就通畅、水流就有活力了。但井水终究不是优质的水,不饮用也可以。

市井民居的井,周围炉灶众多,有很多污秽渗漏进去,只不过是积聚的污水罢了。在郊外原野的井还算勉强可以。

深井大多有毒气。葛洪的药方记载:五月五日的时候,用鸡毛试着投入井中,如果鸡毛直接下沉就无毒,如果在四边打转,就不能饮用。淘井的方法是用竹筛放到井下,然后才可以下去疏浚。

要是在山里居住没有泉水,凿井得到水的,也可以饮用。

井水味道发咸、颜色发绿的,它的源头是通着大海的。以前说东风的时候凿井就会通到海脉,道理或许就是这样的。

井有一些异常的情况,像火井、粉井、云井、风井、盐井、胶井,多得无法一一列举。而水井又有着纯阴的寒性,这些都应该了解。

十、绪谈
凡是遇到好的泉水,不能轻易地洗漱。冒犯的人常常会被山神厌恶。泉坑需要每隔一个月淘洗一次,除旧迎新,这是巧妙运用的自然道理呀。

山间的禾苗固然希望它们长得秀丽并且能有荫凉,如果杂草丛生就会损害泉水。如今虽然没办法让奇花异草在上面随风摇曳,但修长的竹子、清幽的兰花自然是必不可少的。

建造房屋覆盖在泉水上,不但破坏了风景,而且阳气进不去,会导致阴气损伤,一定要引以为戒呀。要是泉比较小的话,用竹子做个罩子把它笼罩起来,防止不洁净的东西侵入,比盖房子好多了。

泉水中有虾、蟹、孑孓等虫子,很容易产生腥味,应该赶紧淘洗干净。僧人用滤网过滤水后再饮用,虽然担心伤害生灵,也是为了取水的洁净。包幼嗣《净律院》诗里说“滤水浇新长”,马戴《禅院》诗里说“虑泉侵月起”,僧简长诗里说“花壶滤水添”,都是这样的情况。于鹄《过张老园林》诗里说“滤水夜浇花”,可见不只是僧家遵循戒律这样做,不是修道的人也应当如此啊。

泉水稍微远一点而想要让它自己流到山间厨房,可以用竹子连接把水引过来,用奇特的石头承接,用瓮缸来贮存,那流水的声音尤其清脆悦耳。骆宾王诗里说“刳木取泉遥”,也是用竹子接引泉水的意思。

离泉水更远不能自己去打水的,必须派诚实的山童去取水,以免出现像石头城下那样弄虚作假的情况。苏轼喜爱玉女河的水,交给僧人调水符去取水,也是可惜自己没办法枕着流水享受呀。所以曾几《谢送惠山泉》诗说“旧时水递费经营”。

把水移过来后用石头洗一洗,也可以去除水晃动产生的浑浊渣滓。但要是说到味道,那越折腾味道就越减损了。

把水移过来后取一些洁净的白色石子放到瓶子里,虽然能涵养水的味道,也可以让水变得澄澈,不浑浊。黄庭坚《惠山泉》诗里说“锡谷寒泉髓石俱”就是这样的情况。

选择水中洁净的白色石头,带着泉水一起煮,那是特别妙的呀。

从远处汲水,必然会失去泉水原本的味道。唐庚说:“茶不管是团茶还是散茶,关键是贵在新鲜。水不管是江水还是井水,关键是贵在鲜活。”又说:“提着瓶子走到龙塘,哪怕走上几千步,这水用来泡茶也不比清远峡的水差。而从海路去往建安,不用几天就能到达。所以新茶不过三个月就能到了。”如今按照他所说的去做,已经算不上是好的品鉴了。大概建安的都是碾碎的茶,而且必须要到三月份才能得到。不如现在的芽茶,在清明、谷雨之前采摘然后烹煮。走几千步去取池塘的水,和刚从石泉中打上来的水,用勺子在这边、用锅在那边烹煮相比,又怎么样呢?我曾经说过这两种难得的东西都能享受到,那可真是山居生活的福气呀。

山居的人,本来就应当珍惜水,何况好的泉水更不容易得到,尤其应当珍惜,这也是积福的事呀。章孝标《松泉》诗说:“注瓶云母滑,漱齿茯苓香。野客偷煎茗,山僧惜净床。”说“偷”那确实是珍贵呀,说“惜”就是不随便浪费使用了。怎样才能有这样的客人、这样的僧人,和他们做邻居呢?

山居有好几处泉水,像冷泉、午月泉、一勺泉,都可以列入佳品。和虎丘的石泉相比,那简直就是主仆的差别了,可惜没有被名流赏识呀。泉水也有幸运和不幸运的区别呀。总之,它们隐藏在小山僻野之中,所以不被彰显罢了。要是陆羽能复生,就应当煮一杯水,一起在青松下乘凉,坐在白石上,抬头仰望浮云飘动呀。


田子艺撰写《泉品》,是品评天下的泉水。我问他说:“都品评完了吗?”田子艺说:“还没有呀。泉水的名字,有叫甘的、有叫醴的、有叫冷的、有叫温的、有叫廉的、有叫让的、有叫君子的。这些都是好的名声呀。在广州有叫贪的泉,在柳州有叫愚的泉,在狂国有叫狂的泉,在安丰军有叫咄的泉,在日南有叫淫的泉,还有即使是孔子也不会饮用的叫盗的泉,这些都是不好的名声呀。”我听了之后说:“是这样啊,不过这也取决于人罢了。天下的泉水都是一样的。只有平和的人饮用了它就觉得甘甜,吉祥的人饮用了它就觉得像醴泉一样,清高的人饮用了它就觉得寒凉,敦厚的人饮用了它就觉得温热;让伯夷饮用它就体现出廉洁,让虞舜饮用它就体现出谦让,让孔子门下的各位贤士饮用它就体现出君子之风。即使泉水本身不好,也没办法玷污这些品德高尚的人呀。怎么会有不好的名声呢?泉水遇到伯封那样的人可以被叫做贪泉,遇到宋国那样迂腐的人可以被叫做愚泉,遇到谢奕那样狂放的人可以被叫做狂泉,遇到楚项羽那样刚愎自用的人可以被叫做咄泉,遇到郑卫那样风俗不好的地方可以被叫做淫泉,遇到盗跖那样的人,又不得不被叫做盗泉。即使泉水本身很美,也没办法靠它自己来洗清名声呀,又怎么会有好名声呢?”田子艺说:“唉!我品评泉水了,你这是要兼评人品呀?”我山里有几种泉水,请允许我把这些话附在文集里,并且把它送给志同道合的人,不要胡乱饮用而辱没了我们的泉水呀。余杭蒋灼题。

 

作者照片
发布日期:
作者: 3ctea

发表回复